逃避與尋找


我是喜歡獨處的,不覺得寂寞。我有很多事可做:讀書,寫作,回憶,遐想沉思,等等。做著這些事的時候,我相當投入,樂在其中,內心很充實。

但是,獨處並不意味着和自己在一起。在我潛心讀書或寫作時,我很可能是和想像中的作者或讀者在一起。

直接面對自己似乎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事,所以人們往往要設法逃避。逃避自我有二法,一是事務,二是消遣。我們忙於職業上和生活上的種種事務,一旦閒下來,又用聊天、娛樂和其他種種消遣打發時光。對於文人來說,讀書和寫作也不外是一種事務或一種消遣,比起鬥雞走狗之輩,誠然有雅俗之別,但逃避自我的實質則為一。

然而,有這樣一種時候,我翻開書,又合上,拿起筆,又放下,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麼,找不到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,只覺得心中瀰漫一種空虛悵惘之感。這正是無聊來襲的時候。

當一個人無所事事而直接面對自己時,便會感到無聊。在通常情況下,我們仍會找些事做,盡快逃脫這種境遇。但是,也有無可逃脫的時候,我就是百事無心,不想見全何人,不想做全何事。

自我似乎喜歡捉迷藏,如同蒙田所說:“我找我的時候找不着;我找着我由於偶然的邂逅比由於有意的搜尋多。”無聊正是與自我邂逅的一個契機。這個自我,擺脫了一切社會的身份和關係,來自虛無,歸於虛無。難怪我們和它相遇時,不能直視太久,便要匆匆逃離。可是,讓我多堅持多一會兒吧,我相信這個可怕的自我一定會教給我很多人生的真理。

自古以來,哲人們叮嚀我們:“認識你自己﹗”卡萊爾卻主張代之以一個“最新的教義”:“認識你要做和能做的工作﹗”因為一個人永遠不可能認識自己,而通過工作則可以使自己成為完人。我承認認識自己也許是徒勞之舉,但同時我也相信,一個人倘若從來不想認識自己,從來不肯從事一切無望的精神追求,那麼,工作決不會使他成為完人,而只會使他成為庸人。

節錄自頁三十四至三十五,文「自我二重奏」第六節,《執迷者悟》,周國平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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